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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公主香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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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公主有孕,她與王甫齡在一起的時間便明顯少了,王甫齡想許是她終於厭煩了與他相處時的強作笑顏。他亦無意再對她曲意逢迎,近日他時常頭痛如刀絞,有時夜裏無端心悸驚醒。暗地裏進行的事情太過重大,步步為營如履薄冰,他的神經繃得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,再無從前的閑心去哄她。兩人偶爾一起用午膳,食畢駙馬便告辭,公主也不挽留。

有時王甫齡會去青萍那兒坐坐。從一開始的三五天一次,到後來的隔日一次。青萍如今已是五個月大的身子,小腹端倪初現。或許是因為她孕育著他的孩子,使他望著她的時候,心中會有些許暖意。

青萍有一手好廚藝。用過晚膳,王甫齡正靠在椅上看著公文,腦中忽然劇痛。他疼得白了臉,公文“啪”地落到桌上。

一雙手撫上他的額頭,輕揉慢捏,稍稍舒緩了他的痛楚。

“駙馬爺,歇歇吧?”女子軟言。

“唔……”他合著眼,感受那雙手給他帶來的熨帖,鼻端縈繞著墻角香爐傾吐的淡淡熏香。他的四周似乎總少不了香味,無論在公主府,還是這裏……驀地,他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幕。

那是剛安頓好青萍後不久,他在鯉魚池邊遇到了許久不見的唐茗嫣,那時他與她已經淡漠到連午膳都不在一處。她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,丟下一句:“以後中午到我那兒用膳。”拂袖離開。

他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拂了她意,於是從此中午便去那邊用膳。午膳食了什麽他全然忘了,唯獨記得用飯時房內濃郁的熏香讓他頗為不適,但看公主好似毫無所覺地吃著,他便也忍著。

如今想起來,他的頭痛便是在那之後出現的。男人心頭掠過一陣寒意。

他不相信這是巧合。

——或許,他可以試探一下……

翌日,公主府上收到一則消息,駙馬向聖上告假回鄉探視老父去了。

這一去,便是半月。

王甫齡盯著眼前的棋局。粗粗看去,黑子占了大半棋盤,白子四散不成氣候,然而,真正精於棋術的人便能看出其中的奧秘——白子呈包圍之勢,隱隱將黑棋逼入死地,更有一股白子勢力深入黑子後方,只待一個契機,白子便會一擁而上,將黑棋吞食殆盡!

大周現在的情勢正如這危機四伏的黑子。王甫齡嘴角輕揚,拈起一枚白子,目光落在那一小股深入敵腹的白子上。

契機,就在他的手中。

今夜戌時,便是舉事之時。

女子端著甜點走近,見王甫齡又在與自己下棋,便輕放下手中的蓮子羹。王甫齡漫不經心地端起,用罷將空碗遞出,青萍接過碗,王甫齡一眼瞥見她右腕間青了一塊。青萍註意到他的目光,手一縮攏回袖中,神色有些不自然:“方才在廚房磕著了……”

王甫齡淡道:“往後小心些。”

青萍乖巧地點頭。

王甫齡起身,往門口走去。青萍臉色一暗:“駙馬爺,要回去了嗎?”

“嗯。”

時候到了。

半月來他都在青萍這裏,不出他所料,頭疼發作的次數愈來愈少,夜裏也不再噩夢連連。半月前他秘密尋了名醫,診脈的結果與他的推測一致,他被下了毒。再進一步追問——

“此毒名‘纏醉’,主料為‘附絲子’,附絲子有清心之效,富貴人家常會加一些在香料中作為輔香,提神醒腦。然附絲子還有一別名‘鬼罌’。世人只知附絲子能提神,卻不知鬼罌用多了會讓人頭痛欲裂,易怒,醒時無端暴躁,夢裏盜汗心悸,待到毒入骨髓,便是藥石罔效,縱然扁鵲再世也無濟於事。

憶起當日醫師的一番話,王甫齡勾起一抹莫測的笑,眼神幽深詭譎。原來,她竟是要他死才稱心麽。

叁.公主香

晚霞如血,濃濃地染了大半天空。

駙馬踏進久違的公主府。公主府裏靜悄悄的,向來熱鬧的府邸今日異常冷清,王甫齡一路走來,竟只遇到一個仆人。那下仆見了他,匆匆一禮,低頭便走。王甫齡也不在意,漫步向院內走去。

公主坐在石臺旁,合著眼。光線忽然暗下來,她慢慢擡頭,看到了那個男人。他含笑望著她。

唐茗嫣眨了眨眼。“我等了你很久。”

“我知道,所以我來了。”他說。

“一道用晚膳罷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廚子被我遣散了。”

“無妨,為夫的廚藝尚可。”

只有兩個人的正廳,空曠得有些淒清,不過,廳內的兩人誰也不會在意這些。

菜香,酒醇。公主默默看著男人給自己布菜,斟酒,然後姿態優雅地落座,向她遙遙舉杯。

公主端起酒樽,一飲而盡。

“不怕我在酒裏下毒?”他玩味地看著她。

公主淡淡道:“你下了嗎?”

男人一笑,“沒有。”

角落裏的香爐盡責地吐露著熏香。廳內靜靜的。良久。廳中響起男人略帶惆悵的聲音。

“曾有段時間,我是喜歡你的。”男人的目光落在虛空。

她彎了嘴角,眼中卻無笑意,只有一片蕭索。“是麽……我以為你該是恨我入骨的。”

他啜了一口杯中酒,“為何讓青萍代你?”

公主的聲音聽不出情緒:“我不能。”

“是不願,還是不能?”

“不能。”她終於瞧了他一眼,“情緒過於波動,血液加速,我會死。”

“哦……”他仿佛恍悟似的,點頭,再敬一杯。

她應了,自斟一杯,昂頭飲下。

“看來,你有心疾的傳聞,是真的了。”男人微笑,自懷中取出一粒藥,捏在手中端詳。“聽過連心藤麽?只長在大漠的植物,只要一點,就能讓人亢奮上七天七夜。多數人都熬不到七天,就死於心臟爆裂。”

男人望著她微白的臉,眼波一轉:“勿怕,我舍不得你吃那樣的苦的,這藥只會讓你痛上半盞茶的時間,然後就一切都結束了。”他笑吟吟的,“天衣無縫的計劃,不是嗎?當所有人都知道公主有嚴重的心疾,而你的屍體看起來就如同心疾發作那般。”

他將那粒雪白的藥丸遞到她面前。

她白著臉,劈手奪過吞下。

男人眼角笑意愈深。

“從現在酉時,我們有很長的時間,或許你會願意和我說些什麽?”他給自己斟了杯酒,閑閑道。少頃,那邊有了回應:“想不想知道調動禦林軍的兵符在哪裏?”

男人猛地坐直了身,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,他立刻又放松了身子,挑眉笑道:“我還以為你會和我解釋些什麽……”他神色一正,“兵符在你那裏?”

她笑一聲,望向他:“你們再想不到罷。”

男人撫掌而笑,“不錯,我們確實沒料到,那個遍尋不著的受符人原來是你。”他難得帶了幾分欣賞看著她,“說說看,你的條件。”

她拿出一個青花小瓶,放在桌上,“喝了它,我就告訴你兵符在哪裏。”

男人盯著她,似想看出她心中所想,她眉目不動。不知從她臉上看到了什麽,漸漸的,男人的臉上失了笑意。他伸手拿過那瓶子,在手中轉了幾轉。

“你說,我會不會喝下它?”他忽又笑了,問。

她不答,只是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,他也並不需她的回答,拔開了瓶塞,當著她的面,倒轉瓶子,將瓶中液體盡數潑地。公主的臉驀然一白,身子一顫,似是想起身阻止。

藥液落在紅色地毯上,洇開一片暗紅,似一汪凝固了的血。

男人隨手丟了瓶子,笑得有幾分嘲諷:“我們既然敢在沒有兵符的情況下起兵,自然也不是非要你手中的兵符不可。那玩意,你喜歡就留著吧。”他目光流轉,似一只狡黠的狐,笑得動人又無情,“一國公主,總要有一些東西陪葬才好。”

看著他將瓶中液體倒盡,她反倒鎮定了,盡管她的臉色已經白得難看,突然一嘆:“齡郎,你竟如此怕死麽?”

男人笑了:“我是要站在九天之上的人。”他說得傲氣又理所當然。

“呵,說得好,所以你決不願死在這裏。”女子低了頭,輕輕的笑,側臉異樣的慘白淒惻。他望著她的臉,心上有什麽地方驟然一痛。

忽然又想起了那天她送他下江南,那天的雪,那抹素白,他原以為都已忘了,卻原來還記著。

“何必如此難過。”他緩緩開口,“大周氣數已盡,你身為大周帝姬,留在這亂世,只會遭到無窮劫難。”伸出手,他撫摸她的發,“茗嫣,我不願你受這樣的苦。”

這一刻,他忘了對眼前女子的種種猜忌與怨恨,全心全意的想要安撫她,為她拭去滾落臉頰的淚。

她幽幽一笑,低低自喃:“我贈君以蜜糖,君報之以砒霜……”

“嗯?”他沒聽清,柔聲問。

“我說,”她擡頭,笑得詭異淒艷,“你用力按下自己右肋下第二根肋骨。”他疑惑的依言施之,只覺胸腹間陡然劇痛,血氣翻湧,喉頭鹹腥。“……你!”他一把攥住她的手。她掙開他,退開幾步,冷冷看著他因為疼痛而汗濕的臉。“很痛吧?纏醉就是這樣,越到後面就越疼。”他疼得說不出話來,只死死地瞪著她。

“別這樣看著我……我也不想的!”她尖聲大叫,“我給了你解藥!世上獨一無二的解藥!”她恨恨地指著地上那一汪暗紅。“可你卻把它倒了!”

她忽地笑了,似癡似狂:“師兄勸我讓你自生自滅,可我舍不得。我怎麽舍得……我求他給我纏醉的解藥和忘憂散,只要你吃了那瓶藥,我們就可以去蓬萊,你會忘了這兒的一切,我們可以重新開始。師兄的藥一向很靈,你會忘得幹幹凈凈,我們會在蓬萊開心的活下去……”她突然想到什麽,幽幽一笑,“你一定以為你身上的毒是我下的?告訴你,你身上的纏醉,是青萍下的啊!”

“……”他一顫,難以置信的望著她。腦中什麽一閃而過,青萍在房中點的熏香……

“她以為讓你我反目成仇就可以乘虛而入,那個賤婢……枉我之前還那般看重她,想讓她給你留一個血脈。”

在他愕然的目光中她撫上自己的腹,臉色黯然,“我無法生育,分娩會要了我的命。我不願你親近別的女人,但我亦不能如此自私,你王家只你一脈單傳……所以當青萍有孕後,我便將她送出公主府,然後假裝自己有孕,只等十月後孩子生下來,我便帶他回公主府,當做你我的孩子一般養大。”

說到這裏她忽然神情激動:“我自認事事算無遺漏,卻獨沒防到,我自己的枕邊人!”她怨恨地盯著臉色越來越白的男人,“齡郎,瓊林宴上‘得成比目何辭死,只羨鴛鴦不羨仙’的誓言,你早已忘了罷!”

“我一心為你,那日見你面色不對,眼角泛黑,便知你已中了毒,但你與我嫌隙日生,我只怕明說反而令你更加對我心生猜忌,才讓你到我這用飯,以藥香慢慢化解你體內的毒。不料你還是察覺了。這半個月你都在青萍那吧?是不是覺得身子好了很多?那是因為你不來我這兒,她自然也停了毒。可毒素早已淤積在你體內,驟然停止下藥只會讓你死得更快!青萍那賤人,不過是從我這兒學了幾手調香便敢挑弄是非。我無妨,齡郎,你卻是真真被她害了!”

王甫齡已經說不出話來。

公主的神情忽然松下來:“……不過沒關系,現在一切都過去了。”她似笑非笑,“如今你已毒入膏肓,還能去哪兒?至於那賤婢,她害人害己,懷著孩子還敢碰‘纏醉’,現在必也是一身是毒,活不出一個月。”

她輕輕拭去男人額上疼出的冷汗,輕聲道:“我並無心疾,但確是有病的。我不能快跑,不能做過於激烈的運動,因為一旦我體內血流得快了,我就要死啦。你瞧,就像現在這般……”

她拭汗的手映入男人模糊的眼中,那雙手,滿是猩紅……

“血會從我身體各個地方湧出來,這兒,這兒……”她笑著,手指滑過自己的小臂,脖頸……她漸漸成了一個血人,只剩一張臉還是玉一樣皎白,那點朱砂痣在她的臉上閃著光,濃濃的,慢慢的,滑下來,順著她剛剛的淚痕,流下來……仿佛流下了一道血淚。

空氣裏的香從來沒有這麽濃郁過,香氣充斥整個府邸,甜膩的香連走在公主府外的行人都聞得到。

王甫齡望著這詭異而淒艷的一幕,唇動了動,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。她凝視著他,半晌,輕輕搖了搖頭。

“不必愧疚……我自願的。其實,就算你不給我吃連心藤,我也活不了了。”

她拂袖將燈盞打翻落地,火遇上幹燥的毛毯,“嗞”地燒起來。

“我一直在愛你和忠於大周中仿徨,我既不願看到大周覆滅,又不能向父皇告發你,你對我的猜忌更是讓我難以承受……現在,好了。”

風吹過,橘紅的火舌迅速蔓延。

她跪在地,緊緊地抱著他。血沾到了他的衣襟上。

“齡郎,我們一起走罷。”

多年以後,皇都的老人都還記得,癸亥年三月十六的那個晚上,公主府燃起的沖天火海。馥郁奇異的香氣席卷了整個京城,三日不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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